第三十六回 卅年恩怨


受攻


  看到近籐在山下九段猛烈的攻擊面前毫無還手之力、佐為內疚得心裡隱隱作痛。因為在備戰這盤棋的時候,佐為根本不瞭解山下王座的棋風和特長。於是只能根據山下學生越智的下法來準備對策。沒想到局部山下的大斜倒是應付過去了,但越來越複雜的形勢近籐卻無法應付,以至造成現在非常被動的局面。所謂「知已知彼,百戰不殆」,如果現在佐為再給近籐備戰的話,那他一這會在佈局中採取穩紮穩打的方針以避山下王座的鋒芒。


  佐為這種越來越強烈的後悔隨著近籐局勢的不斷惡化慢慢變成了一種衝動——佐為真想上去完全代替近籐與山下交戰。但這個念頭佐為還是強忍住了,因為這畢竟是近籐入段的「處女秀」,他不能違背賽前約好的「契約」而去破壞近籐獨立面對一切的形象。因此,佐為的心情極為矛盾。


  在研究室裡,同樣是一片沉悶的氣氛。因為方緒、大倉、塔矢亮與和谷等大多數人的立場都站在近籐的一邊。現在看到近籐的局面如此被動,誰都預感近籐將不是山下的對手,從而大家都不想在棋盤上再研究變化,而是全體靜靜地注視著閉路電視的熒屏。像


  而兩位對局著,山下王座心裡已經看到了勝利。因為現在的局勢不要說對手只是個毛孩子,即使現在換上塔矢名人,他也有把握能贏下來。接下來山下可以到抽煙室輕鬆地過一下煙癮,一圈一圈悠閒地吐著他的煙圈。


  就在山下出去抽煙之際,近籐已經作了一個孤注一擲的決定。他知道這樣被動下去,輸棋是遲早的事。近籐記得他和佐為在討論昨天桑原和塔矢亮的對局時,佐為說桑原在優勢下「拋大龍」當然沒有必要,但如果在劣勢下,這種戰術還是常常奏效的。於是近籐決這像桑原那樣,將一塊看起來很危險的孤棋不補而拼搶最後一處實利。這樣的話,如果這塊棋能活,近籐至少在實地上還沒有落後於山下王座。


  近籐的決策雖讓佐為連連點頭,但瞭解山下王座的方緒和大倉卻連連搖頭。因為山下王座「閻王」的綽號並非浪得虛名,他的攻擊力大勢沉,知道山下王座實力的對手是決不敢在山下面前「耍大龍」的。但現在,近籐憑的就是一股「初生牛犢不畏虎」的勇氣。


  山下王座從抽煙室回來了,他突然看到近籐竟對他的攻擊完全置之不理,好心情頓時煙消雲散。「哼!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山下王座心裡嘀咕了一句,頓時殺心徒起。他覺得無論從那方面講,他都必須狠狠教訓一下這個初出道的孩子。最有力的辦法就是將近籐的一塊棋捕獲,從而以近籐的慘敗來結束這盤棋局。於是,被激怒的山下王座下定決心要殲滅近籐的這塊棋,他甚至採取了將它放進自己的陣地裡來進行殲滅的決策。客觀地說,如果山下王座保持冷靜,通過攻擊搜刮這塊孤棋徐圖便宜。他是完全可以不冒風險就取得微弱優勢的。但現在,山下的著法已經「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必須殲滅近籐的大龍才能取得勝利。當然,這盤棋「不是魚死就是網破」的概率,還是「魚死」遠遠超過了「網破」。


  以下近籐在為生而極力掙扎,山下在為致敵於死地而猛烈攻擊。這種生死對抗伴隨著山下壯碩的身軀和近籐瘦弱形象的對比,更給人有一種以強凌弱的慘烈印象。當近籐的大棋越來越接近於死,因此山下王座的攻擊也越來越顯得強悍和激烈。破綻


  突然,山下王座的攻擊出現破綻了。一直在旁邊觀戰的佐為首先發現了這一隱蔽的破綻。黑棋有一步看上去絕對是愚形的下法,卻能使整塊棋產生一個劫爭。可以說,近籐完全可以借這一個劫爭,達到頃刻扭轉全局的結果。


  佐為一陣狂喜,正在他猶豫著要不要告訴近籐這步棋之際,突然看到近籐在用手不斷揉擦眼睛。和近籐朝夕相處的佐為知道這是近籐準備認輸前的習慣動作,這一下佐為有些急了,他脫口而出地對近籐喊道:「近籐君,這塊棋還有希望……。」


  確實,如果不是佐為突然叫出聲來,近籐是準備認輸了。但現在他卻面臨兩難的境地。近籐本來覺得自己成為一個職業初段以後,平時可以向佐為學習棋藝。但在比賽中,近籐卻希望完全依靠自己的實力來贏得比賽。這就像日本大多數青年的觀念一樣,年滿十八歲如果再向父母要錢的話,那是可恥的事。而對近籐來說,成了職業棋士如果還要依賴佐為的話,這同樣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因此他立刻用一種不容反駁的口吻對佐為說:「我在下棋,請不要說話。」但望著佐為欲言又止的尷尬,近籐又覺得有些對不住佐為。但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因為近籐正在比賽,他已無暇多考慮棋盤之外的事情。


  當近籐受到佐為的提醒,再重新冷靜觀察這塊大棋的處境,他也很快發現了那步愚形手筋。有時圍棋就是這樣,難就難在你根本不知道這裡有沒有手段。從而很多棋手在無意中錯過了很多機會。如果一旦有人告訴你肯定有棋,那麼再想出具體的手段就不再是高不可攀的事情。於是,近籐經過深思熟慮,在這盤棋裡第一次投下自信滿滿的一著。


  近籐這步愚形手筋一出,立刻讓研究室裡的沉悶空氣一掃而空。方緒,大倉立刻讓塔矢與和谷一起來探討,結果一致認為近籐果然下了一步愚形的妙手。而打劫的結果,按正常的下法,可能黑棋剛好只多一個劫材,從而確保大龍可活。如此,黑棋勝定。


  方緒、大倉這一夥立時在研究室裡高興起來,因為破格入段少年能以2比1讓先戰勝頂尖棋手,這無疑是一個大新聞。方緒九段高興地對大倉說:「我是本次比賽的裁判長,大概再下幾步棋我就該進去監局了。」


  近籐的愚形妙手同樣讓山下大大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由於自己的輕率攻擊,竟會給對手以這樣翻盤的機會。山下王座粗粗計算了一下雙方的劫材,自己竟剛好差一個劫材而前功盡棄。現在山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近籐找劫材會出錯。但事實上近籐死而復生後,這時顯得分外眼清目亮,他不但找劫的次序井然,而且在一處稍有難度的劫材中也走得完全準確。可以說,這麼下下去山下王座已經完全斷望了。陰著


  現在正該山下王座找劫材,山下王座突然使出了最後也是最邪門的辦法。他冷不防問正在紀錄的裁判:「現在該我提劫了嗎?」那位裁判猛地聽山下王座一問,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點頭「嗯」了一聲,於是山下王座順勢不找劫材就把劫提了回來。這一招之所以邪門,是因為如果近籐提出申訴,山下可把責任全部推到裁判身上,如果近籐經驗不足,只要跟著下棋,山下的犯規之著立時變為有效,這樣就白白便宜了一個劫材,足以達到再翻盤的目的。


  這一來,輪到近籐傻眼了,因為按照日本棋院的規定,如果在比賽中沒找劫材就回提劫爭,將立刻作為犯規而判輸。但現在山下又是徵得裁判的同意而提劫的。當時手足無措的近籐不知自己應該怎麼辦才好,他望了望對面的山下王座,只見山下王座彷彿對自己的犯規渾然不覺。仍拿著杯子悠閒地喝著茶。


  這時一旁的佐為經驗老到,他告訴近籐這時千萬不能跟著下子,因為你一跟,就意味著承認他的著子有效,這時應該趕緊提出申訴。於是近籐有些怯生生地對那位裁判說:「我剛提過劫,白棋怎麼能馬上回提呢?」山下王座故作驚訝:「是這樣嗎?」那裁判看了棋譜忙對山下說:「確實是山下王座提錯了。」山下王座馬上說:「我可是特意問了你的,你說我可以提劫的,這個責任該誰負呢?」聽到責任問題,那位小裁判急得快哭了出來。


  在研究室裡的閉路電視上,誰都看見山下王座回提犯規。方緒九段連忙起身到對局座去,核實情況時,那位裁判哭喪著臉說,當時山下王座突然發問,他完全是無意識地「嗯」了一聲,絕沒想到會有如此嚴重的後果。


  因為事情牽涉到山下王座。方緒的處理就必須分外慎重。他馬上打電話給桑原本因坊。因為他是裁判委員會的主任。沒想到桑原本因坊說這個犯規曾在30年前的本因坊戰中早就有過先例,日本棋院為此特地作過判決的。先例


  原來三十五大三粗年前的本因坊戰,由桑原的老師關山本因坊和塔矢名人的老師清水挑戰者爭奪本因坊寶座。在二比二後的關鍵第五局中,形勢是執黑的關山本因坊佔優,當時盤面上也正在進行看劫爭、關山本因坊在裁判員讀秒到50秒時,突然因緊張而忘了該誰提劫。於是便問裁判:「是該我提劫嗎?」那位裁判馬上回答說:「是的。」於是關山就把劫提了回去。想不到這是裁判回答錯了,而關山因此時此刻犯了立即回提劫的錯誤。按規定,這將判關山本因坊輸棋。


  但關山本因坊立刻提出申訴。因為局後看來,關山本因坊的棋確實優勢,這個錯誤裁判的確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當時日本棋院裁判委員會經過討論,一致認為下棋是兩個人的事,有關技術上的事是不得徵詢他人的意見,即使裁判員的話也只有參考價值。因此,關山本因坊誤聽裁判的意見只能咎由自取,最後裁定關山本因坊的此局敗北。


  桑原本因坊跟方緒談了上面的情況,然後告訴方緒說:「當時全國報紙沒有一家不詳細登載這次判例的情況,山下王座當然不可能不知道判決的結果,所以你只要提起這件事,山下王座馬上就會服從的。


  方緒九段在有了桑原本因坊的例證,馬上跑到對局室對山下王座說:「剛才我跟桑原本固坊打過電話,他說您應該知道三十年前關山本因坊和清水挑戰者的判例。」


  山下王座立刻像記起來似的自嘲說:「哦,我想起來了,當時好像關山本因坊是裁判的受害者。那時我也很同情關山先生,想不到35年後我竟成了第二個關山。」方緒心裡暗暗好笑,因為山下的棋已經輸了,怎麼能跟關山優勢的棋同日而語呢?但方緒還是很給山下留面子地說:「真沒辦法,規則有時也有不合理的地方,這次就只能委曲山下王座了。」


  對抗賽第三局的結果就以判決山下王座反則敗而告結束了。第二天媒體的報道都對山下的犯規津津樂道,有些已經到了喧兵奪主的地步。


  不管怎麼說,由於破格八段少年能以2比1戰勝頂尖棋手,這給日本棋壇吹來一陣清新的風,已經有個別記者開始預言,將來日本棋壇必是這三位天才少年的天下。恩怨


  方緒九段第二天下午駕車來到塔矢名人家。因為他和塔矢名人打賠,已經輸了一頓生魚片,所以今天晚上方緒就準備為塔矢亮的雙喜臨門慶祝一番。塔矢名人正好也有話要跟方緒說,於是就不再推辭,用輪椅推著夫人理惠一同赴宴。等酒足飯飽之際,塔矢名人對塔矢亮說:「你推媽媽出去走走,我和方緒君有話要說。」待塔矢亮和理惠夫人離開後,塔矢名人才對方緒說:「有些事本來不想說開來,但今天山下王座的犯規反倒把三十五年前的老帳給翻出來了。有些事情被記者說得捕風捉影。如果我再不跟你談明白就不好解釋了。」


  原來三十年前關山在優勢情況下被判輸棋,清水九段心裡就很過不去。他本來想私下對關山說,要未第五盤棋就重下。不料關山本因坊當天回去又氣又怨,第二天就中風癱瘓了,這件事就無從再談起。但緊接著關山的大徒弟桑原(當時只有四段)提出第六局棋他願意代師出戰,清水當時覺得名不正、言不順、因而沒有答應桑原的要求。從此,關山和清水兩門的關係開始冷卻並隔閣起來。清水曾對徒弟塔矢名人說,他也不知道該不該讓桑原四段代師出戰。但說到底,清水一門是這一事件的受益者,清水總覺得欠著關山一門的情。


  塔矢名人說完了往事,真誠地對方緒九段說:「我想借這件事,請桑原本因坊出來聚聚,了卻三十年的兩門恩怨。你看如何?」


  方緒九段連連點頭說:「應該、應該。但我有一更好的辦法。」


  「什麼辦法?」塔矢名人的眼睛開始亮了起來。


——————————————連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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