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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晚報/作者 馬西屏 先生為圍棋文學作家】


我於200154日 在聯副上寫了張栩,預告一位圍棋巨星的誕生,果然兩年後他登上日本第一人的位置。我又於200385日 在聯副寫了周俊勳,寫他的寂寞痛楚,現在他站上了世界的頂端。但是在他們兩人榮譽的背後,最慘烈殘酷的戰爭,不在棋盤上,而是與教育制度戰得遍體鱗傷,周俊勳僥倖突圍。
多少台灣之光被書包壓得黯然無光
不只是圍棋,台灣還有多少的「台灣之光」被書包壓得「黯然無光」?這才是當前值得深思的。
我親眼目睹了周俊勳的心酸,他家住桃園,小學讀桃園僑愛國小,每天都要來台北學棋或比賽,小小年紀吃盡奔波苦頭。到了國中為了找學校,他成為一條孤龍,在教育體制中努力做眼存活,終於進入板橋海山國中,但仍因請假太多,學校不發畢業証書,幸好此時他拿下「名人」成為台灣第一人,學校網開一面補張畢業証書。高中更麻煩,上板橋光華商職,讀九個月就因請假太多休學,周俊勳不願放棄,一年後復學,仍然讀得跌跌撞撞,棋與學業竟變成魚與熊掌的困境。
後來周俊勳對教育死心認命,一人千里單騎到大陸去闖盪,無處話淒涼的苦楚,外人是不會懂的。
施懿宸碩士畢業一直被後悔痛楚
這樣的故事太多,我心中最遺憾的是施懿宸。施懿宸嶄露頭角我就認識他,那時被視為不世奇才,小學四年級就被 沈 君山收為門下唯一的圍棋弟子,小五時代表台灣參加世界青少年大賽,是我帶著他到巴黎參賽,獲得世界第三名。施懿宸上了國中開始與教育制度不斷奮戰,林海峰本有意收為弟子栽培,但是最後施懿宸向教育俯首稱臣,放棄圍棋夢,從此一路台中一中、交大科管系、元智管研所碩士、但是他的心中一直被後悔痛楚的啃蝕,二十八歲突然決定生命不能如此遺憾,圍棋才是一生的最愛,竟然去參加台灣職業棋士選拔,成為最老的參賽者,但是天生奇才垂垂老矣,夢碎而回,於是他回到教育體系,考上台大財 金所 博士班。
當他老去,會如何看待自己的一生?
目前台灣最強的除了周俊勳外,就是陳詩淵與林至涵,陳詩淵根本就從小遠走韓國。而林至涵與周俊勳同年,兩人學棋時林至涵比周俊勳還厲害,但是他國小畢業後就不再去圍棋班了,國中與高中讀書去,圍棋成了興趣,成功高中時候一度決定「封棋」,真的就一整年完全沒碰棋子,後來考上台大國企系,才重出江湖,台大卻讀得極為辛苦,因為比賽太多。很多人認為如果林至涵當年受到栽培,今天早已下出一片天。
蕭正浩考上建中但他非常不快樂
最後要談蕭正浩,我一路看著他與周俊勳一樣痛楚辛酸的爭扎。他小學五年級就升六段,小六就成為當時全國最年輕的職業棋士,此時面臨了國中的書包壓力,蕭正浩開始從圍棋退卻,收穫是考上建國中學,但是他不快樂,蕭正浩拒絕成為施懿宸的翻版,他的人生要自己佈局,去年他休學,如果魚與熊掌不能兼得,他只好向教育揮別。
蕭正浩休學後,去年成績在國內可以排第三(林至涵去年失常),被視為周俊勳最有力的接班人。
這些人都是台灣最強的奇才,都面臨嚴峻的教育問題,事實上不只是圍棋而己,各個領域傑出的「台灣之光」,在沒發光發熱之前,都要先與教育體制層層博鬥,我們僵化的教育體制是「台灣之光」殺手?
與周俊勳同時韓國出現了天才李昌鎬,全韓的教育體制與社會資源都在配合李昌鎬,當李昌鎬面臨入伍時,韓國國會專為他修法,一致通過免服兵役,以舉國的力量裁培李昌鎬。而同一時間,我們的周俊勳因為比賽導致矌課太多,無法畢業。
台灣小朋友的學棋人口人均比例,已是世界第一,目前學棋人口已破一百萬人,圍棋教室林立,但是絕大部分的孩子,到了國高中與大學就不下棋了,圍棋在台灣成為兒童專屬,這真是莫大的諷刺。
台灣請讓天才有安身立命的地方
現在周俊勳拿了世界冠軍,會掀起學棋的熱潮,教育體制能不能因事制宜,讓傑出天才在教育體制中,有安身之命的地方,如此我們才可期待世界冠軍不斷的出現。


 


紅面小棋王周俊勳
2003/08/05 聯合報馬西屏】
直到他認識了圍棋,讓他與人間有了新的連結。當周俊勳走出紅面心結,拿起棋子與人對弈的剎那,生命就已莊嚴的勝利,人生從此紅光滿面照破山河萬朵。
兩年前我在聯副寫了張栩的故事,預告一個圍棋巨星的誕生。有次遇到 司馬中原 先生,他說日本曾經圍棋文學盛極一時,現在聯副成為台灣圍棋文學的新推手;我告訴他其實心中最想寫的是紅面小棋王周俊勳。最近張栩拿下本因坊,炙手可熱,我卻一直想到周俊勳,想到一個不甘屈辱的靈魂,如何在命運與台灣社會結構中孤獨的掙扎。
圍棋讓他與人間有了新的連結。周俊勳是台灣有史以來唯一的本土圍棋九段。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 民國七十八年二月十二日 ,他參加亞細亞航空盃圍棋賽。你不可能看不到周俊勳,因為他從右後頸一直到正中鼻梁,滿布猩紅的胎記,半個頭顱紅得淒厲而驚心動魄。更令人動容的是,小學三年級的周俊勳坐在棋桌前,目不轉瞬竟如老僧枯禪;從他懂事開始,命運殘酷的強迫他學習忽視別人指指點點,忘懷四周竊竊私語。他為了逃避異樣眼光,
把自己深鎖在棋盤裡,養成一種早熟的專注、早慧的冷靜。落子叮噹中,周俊勳是風林靜羽;一室喧嘩裡,他是湍水寧鱗。那天,他拿到生命中第一個冠軍,第二天我就寫了他,寫一個小學生的如淵似嶽。周家一連生了三個女兒,誰知當第一個兒子生下來時,連醫生都驚呼出聲,從此驚呼就跟定了周俊勳。他第一天上學,小朋友們嚇得大呼:「鬼來了!」有人叫他「魔鬼」、「陰陽臉」、「黑 白郎 君」, 連 老師們都為之側目。周俊勳不由自主的開始躲避人群,拒絕上學,他把自己關起來。直到他認識了圍棋,讓他與人間有了新的連結。當周俊勳走出紅面心結,拿起棋子與人對弈的剎那,生命就已莊嚴的勝利,人生從此紅光滿面照破山河萬朵。
周俊勳開始打破所有台灣圍棋紀錄,十二歲成為全國圍棋首傑,代表中華民國參加有四十五國參賽的世界大賽,各國大人選手中擠著一個台灣國小學童,這位小學生卻勢如破竹。十四歲成為職業棋士,創下當時全世界最年輕職業棋士紀錄。周俊勳卻在此時陷入低潮,成為職業棋士後竟一直輸,當時的「名人」林聖賢告訴我,大家在看誰是第一個輸給周俊勳的人。那一年周俊勳比賽了五十多場,竟只贏了六場。「黑 白郎 君」將生命給了黑白子,周家父母有些焦急,但「黑 白郎 君」毫不在意,他的一生黑白分明不在臉上,他將生命都給了黑白子。第二年,十五歲的周俊勳一口氣囊括了「名人」與「國手」兩大頭銜,國三學生打遍台灣無敵手,終於成為紅面小棋王,紅得發亮。但是誰也沒料到更大的坎坷在
前面等著。在台灣教育體制的大棋盤上,周俊勳成了四處突圍的孤龍。
周俊勳家住桃園,小學讀桃園僑愛國小,每天都要來台北學棋或比賽,小小年紀吃盡奔波苦頭。到了國中找學校千辛萬苦,終於進入板橋海山國中,但仍因請假太多,沒拿到畢業證書,後因他成為圍棋「名人」,學校網開一面補給他一張畢業證書。高中更麻煩,上板橋光華商職,讀九個月就因請假太多休學,但周俊勳並沒有放棄,一年後復學,仍然讀得跌跌撞撞,棋與學業竟變成魚與熊掌的困境。此時他已在國際賽打出名號,成為學校風雲人物。高三時韓國辦世界大賽,周俊勳首戰力克韓國趙漢乘,第二場竟然大爆冷門贏了心中偶像王立誠,晉級世界前八強,開始在世界棋壇受到矚目。與周俊勳同時韓國出現了李昌鎬,全韓的教育體系與社會資源都在配合李昌鎬,當李昌鎬面臨入伍時,韓國國會專為
他修法,一致通過免服兵役,以舉國的力量栽培李昌鎬。而我們的周俊勳卻在與教育體制搏鬥,鬥得筋疲力盡。
民國八十九年,周俊勳升為台灣第一位本土九段,全國沒人知道,媒體熱中驚悚的社會新聞、沉重的政治新聞、花稍的八卦新聞,吝嗇給周俊勳關愛的眼神。民國九十年他代表我國在日本富士通世界盃中震動世界棋壇,首戰淘汰「李昌鎬第二」的陸鎮碩,第二戰爆更大冷門擊垮韓國「不敗少年」李世石,再擒日本河野臨,與林海峰攜手走進世界前四強。
生命會自己找出路。因為他的此種表現,被香港隊以二十萬人民幣重金禮聘,打第一台參加大陸全國聯賽。能夠打第一台都是超級世界名將,很多人對他打第一台存有疑問,誰知周俊勳先力擒也是重金禮聘的應氏盃冠軍韓國天王徐奉洙;然後再克大陸最強手馬曉春,大陸棋壇為之震動,最終周俊勳的第一台交出六勝一負佳績。因此今年有聶衛平、馬曉春在陣的貴州隊重金挖角周俊勳助陣。
現在國小五年級下學期國語課本第十七課〈紅面小棋王〉,講的就是周俊勳的故事。這篇課文是北市延平國小校長江櫻嬌手筆,江校長每年都請周俊勳到校與同學們座談,讓課本中的人物能與小朋友活生生的面對面,希望能給小朋友一些啟發。周俊勳告訴小朋友們,當年因為心中苦楚,就跑步發洩,誰知從此跑上了癮,九歲就可以在 四百公尺 的操場跑七十圈,後來能在棋盤上過關斬將,充沛的體力幫了大忙,原來禍兮福所倚,生命會自己找出路。長大後有人建議他試試雷射除斑,周俊勳拒絕,他說戈巴契夫的頭上只有一小塊胎記,就做了蘇俄總理,他這麼大一片,拿個世界冠軍沒問題吧!林海峰聞言,替周俊勳看相,指出他在三十一歲時會有大成就,周俊勳大叫:「還這麼久啊。」聞者莫不失笑,周
俊勳的紅面像是小太陽,終於將生命的陰影拋在身後。
張栩拿了本因坊後,很多人問台灣自己的張栩在哪裡?周俊勳曲折的圍棋生命就是答案,我們根本沒有良好的土壤。如果周俊勳不是紅面,他不會有今天,命運對他殘忍,也為他另外打開了一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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