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孫曉萍


出處:天下雜誌 第400期 2008/07/02 出刊


十二歲就從台灣跨海到日本學棋,
謝依旻的勇氣從哪裡來?
謝依旻的實力又是什麼?
千年來,沒有一盤棋是一樣的,
每一局都是新的挑戰,
輸贏人生,
小小年紀,她勝出的關鍵是什麼?


 車窗外的風景,從苗栗寧靜的街景,一幕又一幕地流轉到台中喧鬧的市街。
 車中的小女孩,低頭專注地看著棋譜,手持圍棋子,瞅著磁鐵圍棋盤,心無旁騖地想著該如何解這一盤棋,彷彿這黑白棋子錯落散布各交叉點的棋盤,就是她所有的世界。
 十多年後,那個小女孩,在日本高手雲集的職業圍棋界,創下一次又一次的「最年少XX」的紀錄,奪走一個又一個女子職業圍棋賽的冠軍頭銜:女流本因坊、女流名人戰、女流最強戰(去年拱手讓人)。
 她,就是台灣、日本圍棋界人士口中的圍棋天才少女:謝依旻,「謝旋風」。
 不,說得更正確點,她是「努力、努力、再努力」的天才。
 五歲半跟著哥哥開始學圍棋的謝依旻,很早就展現圍棋的天分。圍棋老師給的題目書,別人可能要花一個月才能解開,她卻一、兩天就解出來了,「我真的覺得很有趣,有時解題目解到半夜,」現年十八歲,長髮及肩的謝依旻回憶說。
 謝依旻的母親林美珍感觸頗深,「哥哥其實也蠻聰明的,棋也下得不錯,但就是不用功,習題常常是妹妹幫忙做的,依旻是一步一腳印走過來,我覺得老天是公平的。」
 才學圍棋不久,謝依旻就獲得全國木棉盃圍棋賽甲組冠軍,母親覺得她有些天分,父親謝瑞彬則帶著有點半信半疑的心情帶她去拜師學藝。
 常常,父親在中午時分就會來小學接她去學棋,為了讓她能提早離校,父母親還替她辦理轉學,轉到遠離苗栗市中心的一所迷你小學,全校人數不過二十幾個人,讓她提早離校時不會太引人注目。



「南征北討」的童年
 跟她同年齡的同學們可能還在上課,或下課了在操場上玩耍,她卻從小,一星期就有兩、三天要「南征北討」地去新竹、台北、台中的棋社與人對局,有時候回到家裡已經是夜裡的一、兩點。
 為了精益求精,她還前往香港、大陸,甚至韓國學過棋。第一次去韓國是母親陪同,以後幾次她則是單槍匹馬,當時她才八歲大,而且一去就長達一個月,為了學棋,她還得學點韓文。
 母親記得那位老師非常嚴格,有小朋友正舉手下錯誤的一步棋,那位老師立刻拿起長木條重重地打那個小朋友的腳,因為他要求一定要全盤觀察、謹慎思考才能下棋子。
 面對如此嚴厲的教學方法,謝依旻卻「毫不動搖、腰桿打直地坐好,目不轉睛地聽老師講解」,這一幕深刻的留在母親腦海中。
 國小二年級,謝依旻奪下全國海峰盃青少年圍棋賽冠軍;四年級,在中日韓對抗賽中擊敗所有中日韓女選手,拿下個人全勝;五年級又奪得夏威夷世界少年圍棋賽第二名──過早的嶄露頭角,讓她小小年紀就必須面對高度的壓力。
 壓力,來自追逐她的媒體,讓她感覺,「大家都在看我,如果我成績不好,大家會怎麼看我,怎麼看栽培我的父母親?」她無奈地說,「而且有些媒體把我沒說過的話寫出來,或寫一些根本沒有的事情,例如說我是『日本棋后』,哪有這樣的頭銜?」
 來自父母親的期待,也是無形的壓力。開補習班教數學的父親,以嚴格的教學方法,培養出不少考上一流高中、大學的學生,對謝依旻的嚴格要求不在話下。有時謝依旻輸了棋,父親不但會嚴厲地質問她,「到底要不要繼續下棋?」甚至還會動手「教訓」她。
 母親林美珍記得自己的好友,曾問謝依旻說,「你爸爸這麼嚴格,乾脆不要下棋好了,」沒想到謝依旻回答說,「我只要下棋就好了,爸爸不但開車帶我到處學棋,還要幫我找贊助商,爸爸才最辛苦,」這話讓那位好友眼淚直流。




不放棄,不想讓人看不起
 林美珍認為,「只要依旻能承受,就沒有問題,」身材嬌小,原來是舞蹈老師的林美珍覺得現在的年輕人抗壓性非常差,不懂得父母的苦心,一碰到挫折、困難,突破不了就跑去自殺,「可以說沒有依旻她爸爸的推動,就沒有今天的她。」
 不過,謝依旻還是有過真的想放棄的念頭。她清楚地記得八歲的那一年,有一回在輸了棋回家的路上,父親開進高速公路的休息站,跟她說,「我給你時間,你好好想一想,還要不要繼續下棋,我先睡一下,等我醒來你再回答我,」還好,父親醒來後,沒有再問她,「如果再問我一次,我可能回答,『我不想下棋了』,因為壓力實在太大了。」
 謝依旻心裡明白,父親只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嘴巴雖然那麼講,心裡卻不是那麼想,「一切決定在於自己」。另一方面,當時周圍有些人並不看好她下棋,認為她既然頭腦不錯,成績也不差,應該去念書,考台大,當醫生,她之所以選擇繼續在圍棋路上前進,也是想,「不想讓這些人看不起,一定要成功給他們看看。」
 父母親一路支持她走來,不辭辛勞地帶她北上南下,累積實戰經驗,父親還替她四處爭取企業、個人贊助,張羅參賽費用以及赴日旅費──十二歲時謝依旻拜旅日職業九段黃孟正為師,成為日本棋院的院生後,父母親還輪流拿為期三個月的觀光簽證到異國陪她。

赴日展開職業棋士生涯
 就像迪士尼電影中的小丑魚尼莫,突然從熟悉的小河,衝向廣闊無邊的大海,但這條小魚,目標非常清楚:「既然來到日本,就要當職業棋士」。
 她週一、週五參加職業棋士互相切磋學習的「研究會」,週二、週三在家裡自己學習,擺其他高手的棋譜,週四是職業棋士的對局日,她去觀摩學習,週六、週日則到日本棋院參加院生之間的對局,「幾乎沒有出去玩過,」謝依旻回憶說。
 研究會指導老師之一的刃持丈,圓圓的臉上戴著眼鏡,和藹可親地談起謝依旻剛來時候的情景,「還是小學六年級,集中力比較缺乏,」有時候下下棋,就用擺在一旁的電腦,看一下台灣的消息,「不過,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她有取得頭銜的實力。」
 除了鑽研棋藝,謝依旻還得面對日本本土棋手沒有的問題──適應文化差異。
 母親林美珍就心疼地說,「一局棋要跪坐三、四個小時以上,真的很累。」
 所幸,謝依旻的保證人,她口中的劉爺爺(劉漢祥醫師),視她如家人,不厭其煩地告訴她日本人的文化、思維和習慣,每逢對局完畢,還會帶她吃大餐,幫她補一補。
 第一年,謝依旻沒通過職業棋士的考試,叩關不成。
 在日本當職業棋士究竟有多難?在此引用日本小說家村上龍所寫的一本類似職業百科全書的《十三歲的Hello Work》中介紹職業棋士的一段:
 當職業的圍棋棋士非常難。首先,男女都必須在十四歲前,當日本棋院的職業棋士培訓機關的「院生」。在各地從小被稱為「天才」、「神童」的少年少女,當「院生」不斷研修,其中前十幾名才有參加職業考試的資格,在滿十八歲前(現在延後為二十二歲)合格後,才能成為職業棋士。之後就看個人實力……靠對局費及獎金獲得收入,如果不能勝利並升段,收入就不會增加。
 目前日本棋院所屬職業棋士有四百五十七名(二○○二年十一月的統計)。但是,職業棋士中靠對局就能餬口的人,只有最上層一○%左右,其餘則靠教授業餘人士下圍棋賺取收入。

創下女流棋士空前紀錄
 在如此競爭激烈的情況下,謝依旻第二年捲土重來,在為期長達近兩個月的循環賽中,不料一開始連輸兩盤,一般人的想法是連輸兩盤大概就不行了,「我就想大概沒什麼希望了,就開始放鬆,以平常心去下,沒想到一直贏一直贏,」最後在十八位競爭者中,以十三勝四敗的成績,奪得第二名,終於成為夢寐以求的職業棋士。
 謝依旻以十四歲四個月之齡,晉身職業棋士,為日本女流棋士最年少入段,之後,她就像一顆乘勝追擊的棋子,過關斬將,一再改寫日本女子職業圍棋的歷史──二○○六年,她奪得女流最強頭銜,當時她十七歲一個月,創下日本女流棋士最年少初次奪得頭銜的紀錄;二○○七年,贏得女流本因坊戰冠軍,成為第一位贏得此項榮譽的外國人,也是女流本因坊戰史上最年輕的女棋士;二○○八年,奪得女流名人戰冠軍,再創女流名人戰最年輕女棋士的紀錄。
 「反敗為勝」常出現在謝依旻的決戰中,特別是二○○六年女流最強戰決賽,中盤後的一手棋,扭轉乾坤,至今仍為日本圍棋界人士津津樂道。
 黃孟正老師指出,謝依旻是「攻擊型、力量型」的棋士,但在中盤前的佈局較弱,「不過最近體力、專注力都有進步,所以在中盤後發揮,才能反敗為勝,」不過還是令每逢決賽必定到場觀戰的黃老師「捏把冷汗」。
 從小就在不是贏就是輸的世界拚戰,雖然讓謝依旻「碰到的挫折多到已經不會怕了,」但她以前在賽前,有時候會緊張地睡不著覺,一輸棋,連飯都吃不下去。

棋風複雜多變
 現在即使輸了,她知道藉著「hip hop」來調適心情,想辦法趕快忘掉,想想下一局該怎麼下。
 在東京涉谷一棟大樓的地下室,柔和的燈光,照映著包括謝依旻在內的五、六位年輕女孩,每個人都配合快節奏的音樂,跳著勁舞,實在讓人難以想像,就在約兩個小時前,她在日本棋院,與年逾五十的九段前輩福井正明對局,那專注而冷靜的一面。
 福井前輩俯首稱臣,在對局後分析說謝依旻常常下在讓他意外的地方,讓他一直處於弱勢,棋風複雜而多變,還稱讚她是,「所遇過女流棋士中最強的一位。」
 去年雖然謝依旻拱手讓出女流最強(循環賽)的頭銜,手中仍握有女流本因坊與女流名人(兩者皆為挑戰賽)的頭銜,身經百戰的她深知,「在位不是永遠的,有可能被追上,」更何況,「女子職業棋士的實力,其實不分上下,我能贏,有運氣的成份,」她冷靜地分析,「未來我要提高實力的成份。」
 跟很多年輕人一樣,最喜歡周杰倫的歌,十八歲的她,平常打扮得很龐克,紅色運動夾克杉、配上拉鍊裝飾的?鬆褲子,常常掛著耳機聽寶兒(BOA)的排行榜歌,但她很清楚未來的目標──在全球棋賽中拿第一,「雖然我知道那很難達成,那還是我的目標,如果我真的能奪下冠軍,我接著要想如何提升實力不被人追上,就是我下一個目標,所以我永遠都有目標。」
 而且她認為「每位職業棋士都有特點,都想學,做人處事也很重要,」她自我反省,「我在對局時,形勢不利,會顯露在表情上。」
 千年來,沒有一盤棋是一樣的,每一局對謝依旻來說,都是新的挑戰,這位來自台灣「不怕輸」、「反敗為勝」的女棋士,還是「一步一腳印」地開拓未來的圍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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